一直想写一篇文章，关于家乡，关于童年，关于年老的爷爷奶奶、忙碌的父母、孤独的我、我捣蛋的哥哥和我无法排解的落寞。可是，提笔多次，却总是无法找到宣泄的突破口。一是想法太多，情感太过浓郁，怕写出来的东西无法准确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二是借口太多，称自己忙忙忙；三是心境太过浮躁，不能很好地静下心来。直到前天，我一个人爬东坡，走在林荫小道，听小鸟鸣啾间，猛然闻见一种似有似无的花香。那花香，打开了我记忆的大门，直窜我童年的生活。

画面是，一个满脸污渍头发蓬乱手脚皴裂的小女孩，静静地坐在一间茅草屋前的院子里，守着一盆美丽的小花。那花，开得极热闹，纯白的花瓣用力展开，仿佛小鸟张开的翅膀透着雪白的清辉，修长的白色花瓣顶端点缀着一抹淡淡的紫色，薄雾似的朦胧，给人典雅清新的感觉。香气清远，沁人心脾。破烂的农家小院因为有了这种花香而瞬间变得飘渺起来。屋里，是仙气缭绕，一个农妇在雾气间忙碌着。柴火劈啪间，农妇娴熟地摆弄着锅铲，转缸，酒糟，酒罐……等转缸的水热了，还要用换下来的热水浆洗一家人换下来的脏衣物。间或间，还要抬起头来望向院子里，瞅一眼玩耍的女孩：小雅！小雅！干嘛着？小女孩痴痴地答应着：哎！哎！

农妇叹了口气，撩了撩额前凌乱的头发，继续她的操作。生命本不易，生活就更不易。我的父亲本来在县供销社任会计，因得罪了几个当权派，被批斗，办学习班。清高的父亲不堪其辱，决绝地扔下父母妻儿，用一块沉重的石头拴在自己的双脚上，将自己的内裤套在头上，义无反顾地扑通跳进县城南郊那泓一碧如洗的水塘中。

开始的几天，造反派以为他是畏罪潜逃，三番五次派人到家里询问。直到第五天，才在水塘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尸体已然发泡，面目全非，依稀能够辨认的，是他身上的老染水布疙瘩土布上衣。白发苍苍的爷爷看到他的惨相，叫了一声：你这无情无义的短命鬼呀！一跤砸倒，再也没有起来，跟随父亲而去。奶奶嚎啕大哭，哭她命苦，哭她命硬，克死了独子，克死了丈夫。在场的人无不垂泪。母亲没有哭，安顿好了五岁的哥哥小龙，叫他照管好三岁的妹妹我，和邻居亲戚们一起，埋葬了父亲和爷爷。因是犯重丧，还偷偷地找来一个道士先生做了一场简单的法事。

走的人走了，但生活还是要继续。奶奶一改往昔的撒泼耍横，和母亲一道，开始了艰难的求生生涯。出工，抢工分。爸爸和爷爷在的时候，她只在家做做饭收收晒晒而已了。哥哥一改往日的调皮捣蛋，上了学。

哥哥上学的时间，是我最难熬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家门口，望着哥哥上学去的路，等哥哥回家。

一日，哥哥上学回来。老远就挥着手里的东西，高兴地喊着：小雅！小雅！给你一样好东西。

待哥哥走近，我才看清楚，原来哥哥手里拿着一株绿色的植物，弱弱的，皱巴巴的，毫不起眼。

我失望极了，小脸一酸，撅着小嘴：哼，骗人！

哥哥也不理会，找来一个破盆，弄上一点山基土，将小草栽在盆里，浇上了定根水。对尾随而至的我说：这是黄草，又叫吊兰花，到开花的时候很漂亮很香的。以后我上学了，你要好好地照顾它，它才会开出清香美丽的花，陪你作伴。

我高兴了，使劲点着头。对于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哥哥，我由衷地从心里发出的是崇拜。哥哥很能干，会帮妈妈干活，帮队里摘香果抢工分，还上山找菌子，下河捉鱼，运气好的时候，还能从嫩竹子里挖到竹蛆（蝴蝶的幼虫），让我一饱口福 。上学后，哥哥还会把从学校学会的“毛主席万岁”几个字写给我。

以前，哥哥不上学，有很多时间陪我，教了我很多东西。到哥哥上学后，我就百无聊赖起来，经常一个人望着哥哥下学回家的路口，等哥哥。

一天，早饭过后，哥哥上学去了，我一个人无聊地在家外面的大路边玩。不知为什么，哥哥他们竟折回了家。正孤单的我高兴地大声喊母亲：妈，我哥他不去上学，回来了。母亲从厨房里伸出头，问：为什么不读书？哥答曰：今天是星期天，不上学的。我根本不知道何谓星期天，但却还是装作很懂的样子，大声对母亲说：妈，我哥他们星期天，不上学的。一伙人笑了起来，连同我的母亲。只有我没有笑，倒是睁着黑漆漆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大伙，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直到现在，母亲还经常把这个故事许给我的儿子、侄子、侄女听。

虽然不是很情愿，但哥哥交代的事情，我还是很上心的，认真地守护那盆小花。刚开始几天，每隔一小下就要回去看看，拨弄拨弄它，嘴里喃喃嘟囔着只有我自己能懂的开心或者不开心。但小花好像故意跟我作对似的，没有任何反应，也就那么三两片细长的叶子，孤单地静立在那里。几天过去，我的耐心被消耗殆尽，忙着去逗猫惹狗去了，小花的事被丢到了脑后。

四月的一天，我闲极无聊，想起了我的小花。我跑到花盆前，如以往一般拨弄它，和它说会儿话。小花居然听懂了似的，摇摆了几下枝叶。

“妈妈，快来看，这是什么？”突然，我一改往日的娴静，咋咋呼呼地大叫起来。

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急忙跑了出来。

通过我的指引，母亲发现，那盆黄草居然抽芯发芽了，长出了嫩绿的枝条。其中一个枝条，还打上了一个小花苞。

“这黄草发芽了，要开花了呢！”母亲如我一般，欣喜着：“以后你要多关照它呢，它的花叫吊兰花，很漂亮的！”我不住地“嗯呐”着，使劲点着头。

午后，哥哥下学回家，将小花用几根绳子吊在了屋檐下，还笑着对我说：“妹，这就是吊兰花，是要吊着的啊！”

“吊矮一点，再矮一点。”我很高兴地指挥着哥哥。最终，小花被吊在了很接近地面的地方，并且还是活动的，方便我抱在怀里。

不长时间，小花真的开花了。起先只是一朵两朵，及至三朵四朵，就这么一连串的开了下去，形成了一溜的花串。那花瓣，白色的底板，点缀着黄色、鹅黄色、紫色、粉红色，小小的花蕊隐藏其间，煞是好看。

我减少了逗猫惹狗的时间，大部分的时候，我就那么一小个地独自依靠在花的旁边，痴痴的，静静的，闻着花蕊里发出了淡淡的清香，整个人都变得典雅娴静起来。只有在吃饭的时间，才会又变得活泛起来。奶奶看到我这样，摇了摇花白的头发，说：“这孩子，憨了呢！”但也因为忙烧酒，顾不上管我，只要我乖就可以了。这倒给我很大的空间，一个人一盆花一座清静的小院一束缥缈的炊烟一股淡淡的酒香一座静静的村庄是我挥之不去的乡愁。

哥哥受到我的鼓励，陆续找回了一些黄草，种在院场上，有粗的、细的，长的、短的，到后来成了石斛专业老板，才知道那些都是野生的紫皮石斛、齿瓣石斛、金钗石斛、铁皮石斛等等，这是后话。但我最钟爱的，还是那盆我指挥哥哥将它吊在屋檐下的那盆紫皮石斛。

兄妹陆续长大，奶奶日渐衰老，光靠妈妈一个人挣工分，日子愈发艰难起来。虽然小脚的奶奶还是硬撑着身体烧小锅酒换一些粮米小钱，但受收成和其他因素的影响，小锅酒生意也时好时坏。还有两个孩子的书钱、学杂费，压得婆媳两个喘不过气来。

一日，我记得是在假期，读五年级的哥哥跟妈妈去摘队里的香果抢工分去了，只留读一年级的我和奶奶在家烧酒。奶奶惦着小脚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她将酒糟放进大铁锅里，盖上锅盖，接上过气筒，放上加水的转缸，再在铁锅周围漏气处敷上面糊。一切准备就绪，我就负责在灶里烧火。期间，奶奶找出全家的脏衣物浆洗。我也学着奶奶的样子，找出几样小的衣物，和奶奶一样，打肥皂，揉搓，浆洗起来。洗衣间隙，奶奶还指挥我接酒，换转缸水，抱柴，烧火。奶孙两人忙得不亦乐乎却也足够充实。

一会儿，酒香飘来。奶奶告诉我，头酒是不能吃的，酒劲太大，会上头，要等出一会儿才能吃。差不多的时候，奶奶拿出一个小碗，接了一点酒，喝了下去。看奶奶陶醉的样子，我也闹着要喝。奶奶说：“喝吧，烧酒人家的孩子，一定要学会喝酒的。”

那天，我平生第一次喝了酒。那酒，温温的，清冽的，带有淡淡的粮食的清香，进入到口里，先是有点辛辣，继而绵延为淡甜，再延伸至胃里，搅动胃液，然后进入四肢百骸，全身变得柔软舒适起来。喝了几口，奶奶说不能再喝了，说是会酒醉的，我便不再喝了。但等奶奶去晾衣服的空隙，我又偷偷地喝了几口，直至喝得两颊飞红起来。

奶奶晾衣服回来，我已经趴在板凳上睡着了。她摸摸我的额头，没有发烧的迹象，便放下心来，嘟囔着“这孩子许是醉了呢”，将我抱起来，放到了床上。那一觉，我一直睡到了天黑，又从天黑睡到第二天早上。

我读五年级后，奶奶身体日渐虚弱，烧酒的任务基本就交给了我。我都能不负母亲的重托，将酒烧得好好的。不如意的地方是我总有那么几次，因为所谓的“尝酒”而酒醉过几次。母亲也不责罚我，只是叫我少喝一点。成年后，我曾写了一首母亲酿酒情景的诗，诗曰：

妈妈的土锅酒

每年

总有那么几天

妈妈在外出干活之前

将发酵好的酒糟

放入土灶的锅里

烧制

而我

一个六七岁的女孩

暂且放下吆猪的竹鞭

谨遵妈妈的嘱托

一个人

守住旺旺的火塘

清洌洌的酒水

顺着竹制的过气筒 经转缸

完成汽液间的涅槃

温暖 绢细 清澈

醇香

总是诱惑我忘却肩负的责任

偷偷地抿上那么一口 两口 ……

等她回来

我已两颊绯红 全身酥软地酣然入梦

梦里

没有泥泞的道路 破烂的衣衫 呼唤小猪的“噜噜”声和村前无奈挺立的大榕树

妈妈放下手中的工具

嘟囔着“这贪吃的死丫头”

拥我入怀

而我

即使偶尔醒了

也会因为贪恋母亲温暖的胸怀和久违的心跳

装作睡着的样子

赖在她的怀里

继续我的酣梦

我五年级毕业那个假期，我和奶奶一如既往地在家里烧酒。记忆中，好好的奶奶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半天起不来。我吓坏了，放下手中的活计，把奶奶扶到床上，大哭着叫唤。奶奶缓缓地睁开眼睛，说她的左边身子动不了，叫我帮她揉揉。我不敢大意，用心地揉捏起来，边揉边跟奶奶说去找妈妈回家。奶奶说不用，躺躺就会好的。

等妈妈收工回家，找来村里的赤脚医生，才知道奶奶患的是半边瘫痪，也就是现在医学上说的脑梗死，又称缺血性脑卒中（cerebral ischemic stroke），是指因脑部血液供应障碍，缺血、缺氧所导致的局限性脑组织的缺血性坏死或软化。奶奶的症状还是好的了，梗在左边，女性梗在左边还是有希望医好的。

医生开了药，妈妈千恩万谢地送医生出来。忽然，医生的眼睛一亮，指着满院场的石斛对妈妈问：“这是你种的吗？这是医书所说的石斛呀！你老人的病有救了，该开的药我给你开着，你再将这种紫皮石斛煨水或者炖鸡、炖鸡蛋给老人吃，她的病或许能治好的！哦！还有一种方法是泡酒更好，你将石斛用灶灰泡一下至熟透烤干，放在瓶子里，加入冰糖，再加入度数高一点的米酒，泡十来天就可以喝了。”

母亲点头如鸡啄米，将医生的话记在了心里。

果真，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下，再配合家里的石斛炖鸡炖蛋，奶奶的病日渐好转，一个月过后居然痊愈了，气色比以前更好了一些。

奶奶病好后，特别关注起哥哥栽种的石斛起来，有事没事，总在那些石斛盆间穿插，帮助哥哥管理石斛。

土地承包到户了，我也上了初中，成绩很好。倒是哥哥，读了几天高中就不读了，母亲找来许多人说他，就是不去。辍学在家倒腾他的石斛，栽栽种种，买买卖卖，一元两元的赚，倒也成了远近闻名的石斛小老板。

后来，我师范毕业，顺利参加工作，成了一名老师。再后来，结婚，生孩子……

奶奶健健康康地活到了八十六岁，无疾而终。去世前，她对哭成泪人的一家人说：“我走了，去找他们去了，我这辈子没有什么遗憾的了！小雅好好工作，小龙要好好地做好你的石斛和小锅酒。我们家，多亏了这石斛和这酒呢！至于你们的妈妈，我是不用担心的，相信你们会照顾好她的。”

奶奶含笑九泉。奶奶的高寿，一方面得益于她的不间歇的劳作；另一方面，我想应该和她长期食用石斛系列食物有大的关系。自从那次听了医生的话后，母亲谨遵医嘱，在让奶奶吃正常药物的同时佐以石斛炖肉、炖蛋、石斛汁或者石斛泡水喝，奶奶的病竟然慢慢好了，并且没有半点后遗症。据相关资料记载：石斛（学名：Dendrobium nobile Lindl），又名仙斛兰韵、不死草、还魂草、紫萦仙株、吊兰、林兰、禁生等。茎直立，肉质状肥厚，稍扁的圆柱形，长10—60厘米，粗达1.3厘米。药用植物，性味甘淡微咸，寒，归胃、肾，肺经。益胃生津，滋阴清热 。用于阴伤津亏，口干烦渴，食少干呕，病后虚热，目暗不明。石斛花姿优雅，玲珑可爱，花色鲜艳，气味芳香，被誉为“四大观赏洋花”之一 。

一直有点“白胆”的哥哥瞬间长大了，改变了原有的粗放模式，注册成立了石斛公司，做大做强了石斛和土锅酒产业，将二者合而为一，采用“公司+农户+基地”的发展模式，做出了石斛酒和各种石斛枫斗、饮片、原液等系列产品，成了地方的领军企业。母亲被哥哥接到了城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再见了亲爱的梦中女孩，我将要去远方寻找未来……”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将我带回现实。是远在昆明工作的儿子打来的，他告诉我准备下星期携女朋友回家看望我和他的父亲。望着远处夕阳映照下模糊的山峦和炊烟袅袅的城市，我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愉悦，觉得生活是如此美好和令人向往。

来源：中国松山宝地龙陵

图文：张建芬